□李国文
■其实，文学又何尝不如此呢？搞得再花哨，再新潮，搞得哪怕和外国人一模一样，又如何呢？到头来，还是老祖宗留下的这副脾胃，只能适应这块文化土壤上生长出来的一切。开开洋荤可以，浅尝辄止可以，顿顿如此，天天如此，那脾胃肯定是要抗议的。所以，喝茶求其平和而又平淡，这大概就是明人文震亨在《香茗》里所说“第焚煮有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的茶品了。
那次到海南去，竟有了一次奇特的饮茶体验。
毛主席诗云“饮茶粤海未能忘”，不过是他早年与柳亚子交游的记忆。但他把饮茶与粤海联系在一起，却实在是很有道理的。至少，在汉族居住区内，若论饮茶，大概要数岭南人最当回事，最正经八百的了。那里的功夫茶是每家每户每时每刻必备之物。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中，有的地区，茶属于有也可、无也可的东西，但是五岭以南，不进茶楼，不喝早茶，那一天恐怕就不甚开心了。
尤其，潮汕一带的功夫茶，更是深入人心。若论茶道，中国堪称茶的故乡，潮汕的功夫茶更是名扬大江南北。所以，饮茶必粤海，到岭南不饮茶，则有虚此行了。
岭南茶，以乌龙为主，浓一点的大红袍，淡一点的铁观音，杂以单枞、丹桂之类，琳琅满目，不一而足，皆以鲜明的个性，夺人的声势，烫嘴的温度，扑鼻的香味，使饮茶人感到震撼。
有一次，来到了三亚，一行人去逛“天涯海角”之后，回来途中，却喝到了西北大漠的茶，成为一种极为难得的体验。
当天，晴空万里，烈日当头，也许是一种心理作用吧，好像在那无遮无拦的海滩上，有离太阳更近一点的感觉。说来也许有点夸大其辞，那炙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似针扎一般。在北方，即使“赤日炎炎似火烧”的三伏天，也不会产生这种很强烈的，甚至有点受不了的烧灼感。这让我们感受到了太阳的威力，那种阳光，是不可阻挡的，似乎能穿透皮肤，直射五脏六腑。
三亚，应该算是“阳光之城”罢。
游人们，一个个口干舌燥，焦渴难当。而渴比饿，要更难忍。虽然有芒果、木瓜、波罗蜜之类的热带水果，奈何糖分太高，可顶饥而不甚解渴，加之价值不菲，小贩敲起外地人竹杠，也颇不留情。这样，回来的途中，遂有了一次在海南喝宁夏盖碗茶的经历。
饮茶粤海，却喝的是西北风味的茶，也算一趣了。
一个人，真正渴起来，如果是那种从心灵上感觉到的渴，绝不是什么矿泉水、可乐、雪碧之类能够解除的。这类饮料，润润嗓子犹可，但要止渴消燥、祛火静心是不行的。老实说，一个中国人，一个不那么西化、不那么新潮的中国人，唯有喝茶，唯有喝地道的茶，唯有喝滚烫滚烫的茶，而且还要“酽”，方能一吐暑热闷郁之气，得到身心舒畅之快。
鲁迅先生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这种喝茶人，我想，自己算得上是一个。有什么法子呢，生平无他好，唯嗜一盏茶。虽然鲁迅先生的文字中，微有贬意，但我确实如此，又何必规避呢。尤其这阳光，这暑热，自然非常非常地想喝茶了。那天能喝上地道的盖碗茶，而且，由喝茶又悟到了一些什么，还真得感谢同行的一位朋友呢。他因事未去“天涯海角”，便约好了钟点，在途中的一个路口等我们。末了，在回程的路上，却发现他在那里悠然地喝茶。
“好茶！”我们像是在沙漠里发现了一块绿洲。
这个路边苇席棚里的小饭摊儿，由小两口经营着，他们是从千里之外的宁夏，到海南来谋生的。还带着西北人的拙直，言语朴讷，连顾客上门的一声该有的招呼也不打。端上来的盖碗茶，却是透出十分的亲切，因为一下子把干渴的沙漠和炽热的海洋拉近了。揭开碗盖，不是乌龙，不是菊花，当然更不是“雨前毛尖”“龙井云雾”，而是古老的盖碗茶。那浮着的红枣、枸杞，那沉在碗底的桂圆、冰糖，那忽上忽下的茶叶，那渐渐成为琥珀色的茶水，那醉人的甜香，和那粗茶才有的野味，还未品尝，暑意便先消去一半。然后，水沾唇边，那舒适，那滋润，那流向心头的温馨之感，不但解渴生津，补气提神，而且，顿觉天高海阔，心情舒畅。那干渴得七窍冒烟的火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
过去，那些西出阳关的人，千里商旅，寂寞行程，守着篝火残烬，看一弯眉月，挂在戈壁夜空，喝一碗这样滚烫的茶，乡思化为清梦，于驼铃中悄然入睡。现在，天高云淡，海天一色，与几位同行，加上老记，加上海南的东道主，团团而坐，举碗畅饮，天南海北，谈笑风生。正如清人廖燕在《半幅亭试茗记》中所写：“客之来，勇于谈，谈渴则宜茗……汲新泉一瓶，箅动炉红，听松涛飕飕，不觉两腋习习生风，举瓷徐啜，味入襟解，神魂俱韵，岂知人间尚有烟火哉？”类似的感受正如清人郑板桥在《家书》中所写：“坐小阁上，烹龙凤茶……真是人间仙境也。”
说实话，我的喝茶习惯，趋向于保守，不大爱喝放进各种辅料的茶。既然饮的是茶，就应该品味茶的本身，而不是其他。那天，我却被这一杯盖碗茶征服了。其实，读明人小品，如陈继儒《茶董小序》，其中谈到宋人喝茶，不但放进这样或那样的东西，而且，放在小炭火炉上炖煮。他说：“新泉活火，老坡窥见此中三昧。然云：出磨则屑饼作团矣。黄鲁直去芎用盐，去橘用姜，转于点茶，全无交涉。”苏东坡的“贵从活火发新泉”，还要煮到“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的沸腾程度。如今中原人都是冲茶、沏茶、泡茶，哪有煮茶这一说呢？边疆少数民族，例如蒙古族的奶茶，藏族的酥油茶，还保留着这种喝茶的古风。有人去过西非，像摩洛哥，也是煮茶，还要放进薄荷叶什么的。所以，延续了古人喝茶的余风，严格地说，是数不上中原人的。因此，眼前这杯盖碗茶里的香甜之物，要是寻起根来的话，说不定，倒是继承了宋人黄庭坚的“去芎用盐，去橘用姜”等做法。那么，宁夏的盖碗茶，也许更古色古香，更老牌子呢。
当然，古老的饮茶方法，未必是尽善尽美的。如潮汕的功夫茶，再如日本的茶道，还有一点繁文缛节之弊。好像大家都觉得有它不多，却也无伤大雅，因此并没有人弃之若敝屣。同样，时尚的，新潮的，刚出炉的，甚至只是尝试尝试的，或者索性标新立异的，如袋泡茶、即溶茶、易拉罐茶、减肥茶等等，也似乎从来没有人以自己的口味去急忙否定。
忽然想到，饮茶的天地，其实，相当宽泛，相当宽容，甚至是相当宽宏的。饮茶的人，那心胸，就像眼前这南海一样，碧浪飞沫，铺天盖地，广阔无垠。于是，所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八个字，在海滨这一大片饭摊儿的凉棚底下，豁然开朗。你喝你喜欢喝的茶，我喝我喜欢喝的茶，从来不见一个人会武断到这种程度，只许喝我喜欢的茶。也没见过一个蠢人，只认为自己冲茶泡茶的方法为正宗嫡传，而别人都是冒牌货。
其实，文学又何尝不如此呢？搞得再花哨，再新潮，搞得哪怕和外国人一模一样，又如何呢？到头来，还是老祖宗留下的这副脾胃，只能适应这块文化土壤上生长出来的一切。开开洋荤可以，浅尝辄止可以，顿顿如此，天天如此，那脾胃肯定是要抗议的。所以，喝茶求其平和而又平淡，这大概就是明人文震亨在《香茗》里所说“第焚煮有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的茶品了。
也许，茶，这种地道的中国饮品，还具备其他各种饮料所没有的洗濯心灵的作用吧。喝茶的世界，是最融洽，最和衷共济的了。我想，在文学这个范畴里，或者，在一切学术文字领域里，心平气和地探讨学问，追求真理，岂不是不亦乐乎的事吗？
如此多姿多彩，深入人心。这就是“饮茶粤海未能忘”的一点体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