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旭东
松花江畔,声名赫赫的中央大街是一条青石砌成的道路,两旁是风格各异的建筑,历史有一百多年,建筑有七十多座。
有段时间,每天清晨我都从中央大街走过,路过那些沉默的建筑和雕像。早晨的中央大街,店铺还没有开门,行人也是寥寥无几,没有喧闹的市声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只有一群从索菲亚教堂飞过来的白色鸽子,和三三两两背着手散步的老人。还有一些习惯早起的街头画家,此刻,他们不画付钱的旅客,只画那些槭树,或者某个建筑的一角,以及从不远处松花江上吹来的湿润的江风。
明媚的阳光裹着江风,从防洪纪念塔一直到新阳广场,吹拂过每一块“面包石”,给青黑色的石块镀上一层金色的外壳,隐约可以闻到空气中俄式“老面包”的独特味道。诱人的麦香究竟是从哪条石缝、哪家面包店或哪个提篮者的大篮子中飘出来的呢?
哈尔滨很多面包的名称都沿用了俄文译名,小的俄式面包叫“沙克”,面包干叫“苏克立”,而“列巴”特指俄式大面包。作家萧红对这些俄式面包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她和萧军暂居“欧罗巴旅馆”的日子,贫穷和饥饿比北方的寒冬更让这对年轻的恋人难以承受。萧红不止一次描写“列巴圈”对她的诱惑,以及和萧军蘸着白盐吃黑“列巴”的场景。在许多日子里,黑“列巴”和白盐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线。这些回忆被萧红写进了《提篮者》《饿》《黑“列巴”和白盐》等散文中。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哈尔滨,一块黑面包一角钱,一个列巴圈一分钱,是人们经常吃的食物。如今,一块哈尔滨大列巴售价三四十元钱,作为旅游商品售卖给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可惜,真正的哈尔滨本地人已经很少再吃了。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舍列梅耶夫伯爵致信俄罗斯诗人普希金。信中写道:“糟透了,兄弟,住在巴黎没什么可吃的,连黑面包都没有。”这些话总结出俄罗斯口味的灵魂之所在。几个世纪以来,黑面包一直是俄罗斯人的重要主食,虽然俄罗斯人餐桌上的面包经过数代更新,但他们对黑面包仍然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想,这也是俄国工程师特姆特拉肖克,当年在给中央大街铺路时选择与俄式黑面包样式颜色相仿的方块石的原因吧。
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数脚步在中央大街停留,然后又离开。每一块石头都一样光滑、坚硬,在太阳下发着闪闪的亮光。它们其实是不一样的,如果留意观察,会发现有一块石头中间凹下去了一块,可能是载着俄罗斯小姐参加舞会的汽车碾压的痕迹;还有一块石头的一角被凿了一个洞,或许是某个与家人赌气的顽童的“杰作”。当然,人们并不关心这些零碎的细节;恐怕城市人最在意的,反倒是哪家西餐最正宗、如何拍照角度更恰当、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售价几何等等。
当时的诗人和作家们经常描写这条街。正如李欧梵曾在《上海摩登》里将咖啡馆、舞厅、跑马场等作为上海文学的地理坐标,中央大街也是哈尔滨文学的一个重要坐标。在诗人张曙光的笔下,中央大街是哀伤的,“两旁的槭树在四月会吐出淡绿的叶子/十月里变得枯黄,在冷雨中/飘落”。在诗人王爱中的笔下,“每一道纵横的石缝里都骚动着透明的生活”。
那是诗人眼中的中央大街。那些古老的建筑,被湮没的陈年往事以及行色匆匆的行人,带给了他们很多灵感。掌握诗词歌赋的文人们,一边赞美这座城市、这条大街,一边批判随之潜来的商业风气。可是,没有人能够揭开哈尔滨中央大街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喜欢灯红酒绿的夜晚,还是平静安闲的清晨,这就如同石头的秘密,没有人能挖掘得一清二楚。
辛波斯卡在《与石头交谈》这首诗的最后写道:“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是我,让我进去’/‘我没有门’,石头说。”我把耳朵贴到一面墙上,除了“呜呜”的风声,什么也没有听到。它们,我是说那些建筑和石头,静默如谜。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的赶着去上班,有的出门吃早餐。很想弄清楚,无数行人中的我——一个孤独的年轻女孩,小心翼翼地观察街头那些石块时,时间与街道,是否也留意到了感受生活、触摸历史的这个年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