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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父子兵”(报告文学)

2019-06-21 06:29:23 来源:河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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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在城楼上

中国长城,穿山越岭,蜿蜒如龙。

保定涞源县境内乌龙沟长城唐子沟段,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六公里,高空俯瞰,就像长城巨龙身上一块微不足道的鳞片,而这块鳞片因为有一对父子的守护而格外温润光亮。

三十多年如一日,乌龙沟长城唐子沟段保护员李凤鸣、李勇父子,便是那一方龙鳞的虔诚守护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保定市涞源县烟煤洞乡唐子沟村村支书李凤鸣,在长城保护员的表格上郑重写下自己姓名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守就是30年。

30年来,在上万个日日夜夜的相守中,李凤鸣迷上了长城。2015年,年过六旬的李凤鸣有点爬不动了,儿子李勇默默接过守护长城的接力棒。

两年前,受益于涞源县扶贫异地搬迁政策,唐子沟村的乡亲们纷纷搬进了县城的楼房里。唯有李勇逆向而行,默默留守在长城边上:天晴天阴,风雪无阻,一人一狗,走在漫漫山梁上,倚在巍巍长城怀里,转山,守城,爱得癫狂,爱得淋漓尽致……

雄伟的乌龙沟长城

(一)愿为长城癫

太行山深处的唐子沟村,一座名为“长城乌字号保护站”的带院两层小楼若隐若现在重重绿荫下。其身后不远便是一座威风凛凛的长城烽火台,爬惯这段山路的李凤鸣父子不到十分钟便可到达那里。

院墙外的空地上堆满了一堆堆破石头烂瓦块,有几堆摞了一人多高,整的、半儿拉的城墙砖。走近细看,上边用粉笔写着郑家安、小黄岭、唐子沟……这都是几十年前被村民挪用盖房的长城砖,如今荒废在村落中的老屋里,如果不趁机清理出来,一旦复垦就会被填埋,再找不到了。

这两年来,“乌字号”的主人李勇除了一个月固定几天的“巡山”,其他时间起早贪黑都是在山上山下各个村子里搜集这些砖。“204块了。”每当想到这也就是丢失总数的不到十分之一,李勇都特别上火。

五月,李勇新接了一项任务,就是栽界碑。一根界碑大概60公斤,分到李勇这块的任务大概有40多根,纯粹靠人扛上山,扛一根只补贴一百多块钱,附近的村民没人愿干这活,李勇一个人又忙不过来,只能把远在山西打工的两个叔叔叫回来帮忙。这活更上火,有一天为了多埋两根,李勇走得急眉瞎眼,一个没看着,一脚踩在一根被砍掉一半的尖荆棘棍上,鞋底扎透了,还扎进脚掌半寸多,满鞋都是血,疼得嗷嗷叫,一跳一翘地挪回家。

脚扎后第三天上午,雨后初晴,太阳格外大,李勇拎着装垃圾的编织袋、兜里揣着尺子,左脚侧面着地,颠着往山上走,大狗“熊宝”绕在前后,一会儿舔他一下,似在心疼主人。

一个穿花上衣的胖大娘赶着一大群羊迎面走来。

“婶子。”

“嗯,脚咋了?”

“扎了。”

“看着可不轻,疼吧?”

“快扎透呼隆了,疼得不行。”

“疼还非上山,有宝贝勾你魂啊?这疯癫孩子。”

李勇对“疯癫”这词完全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习惯了,他们都叫我疯子。”

从前,李勇当过老师,到外地打过工,钱挣得不少,生活不愁吃穿,他家也算全村数得着的富裕人家。直到2015年,李勇回到老家。“我想家,更想咱这城楼子,连做梦都想。”李勇从小跟着爸爸李凤鸣在城楼子上跑,爸爸带个镰刀,一边走一边砍柴火,李勇就跟妹妹捉迷藏。“明知道藏城楼子里外,就是找不着,你说怪不?我爸当村干部,总有长城爱好者来了没地儿住,他就给领家来,我妈给蒸包子熬菜,我爸都是跟他们边唠嗑边喝酒,晚上就住我家土炕上。”

这几年,上了年纪的李凤鸣明显觉得爬不动了,巡山太吃力,可没人愿意干,天天发愁。李勇暗下决心:得回老家,接班!想法说出来后,老爹横了他一眼,说:“你?能不能接护城的班,得看看再说。”

次日清晨,父子俩带着干粮和水出发了。一边走,李凤鸣一边指指点点:为何别的地儿长城都是蓝墙,咱这是红的;这个楼子上头原来是有顶的;小时候这儿有块碑,后来被毁了,心疼……一路相伴,父子二人相处甚欢。老爸边走边喘,但聊起长城却如数家珍,李勇从来没对老爸这么服气过。

到家时,天都黑了。刚进家门,李勇就撂倒了,却被李凤鸣薅起来,非让他说说从家往西南走了多少座城楼子,东北又有多少座,第54号台坏哪了。李勇一下蒙了,脑子一片空白。老爸一句话不说回屋睡了,第二天爬起来还是不说话,李勇怕给老爸憋病了,变着花样让儿子过去哄爷爷。末了,老爸终于嚷出来一句:“不管干什么,你心里眼里得有它。不长脑子不走心,接什么班?”

从那以后,李勇真长心了,每次巡山都带着镰刀、尺子和各种工具,走哪“探索”到哪,总能发现新东西。这是石炮,这是瞭望筒,这是石臼……不但走心,李勇对长城日渐疯魔,坐哪看见个雕花都能发呆大半天,看个砖缝也能瞧上一两个钟头。“那都是历史,我就想象当时建长城和打仗的各种场景,特别着迷。”

那块珍贵的“乌字号”匾额就是李勇在探险过程中发现的。2015年冬天,他沿长城走进一条从未经过的小道时,山沟里一块外形规整的石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当时直觉就认为这一定是长城上的东西”。李勇又挖又撬,终于把这个三四十公斤重的大家伙掀起来,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将大石头紧紧包住,用俩袖子使劲勒在身上,背起来就走,大概挪了五六里地,贴身的薄毛衣都能拧出水来,终于把石头背到了山下的河边。

河水都结冰了,李勇跪在地上,用衣服蹭出点水来擦那大石头,折腾半天终于出来字了。“当时我还不认识那个‘乌’字,‘号’字也看不清,但是知道自己捡到宝了。”早在2008年,长城圈里的大专家老普就写过一篇关于涞源长城的文章,说当地的“福字号”“白字号”等长城或多或少都发现过匾额,唯独“乌字号”没有,他希望有缘人能够发现。

李勇给老普发过去照片,老普很兴奋,直接从外地赶过来看这个匾,文物部门的专家也来了。经过鉴定,认定这就是“乌字号”匾额,虽然残破不完整,但毕竟是个重大发现。

据记载,乌字号敌楼烽火台共有71座,按照每座标配一到两块匾额推算,乌字号长城应该有将近140块匾额。但迄今为止,除了李勇发现的这一块,其余匾额都下落不明。

这一发现让李勇来了精神,常常带着熊宝,唱着歌,一走就是一天。2017年,乡亲们受益扶贫异地搬迁政策搬进城里,李勇自动放弃留了下来。“说好的守长城,搬得远远的,还怎么守?”

李勇为了拉长城砖,借了人家一辆农用三轮车,上山的路弯弯转转,窄得很。那天傍晚,“贪心”的他想多拉几块城砖,不成想路面坡度太大,一慌张,车把没握住,想跳车又怕摔下山崖,李勇只能闭着眼猛刹车,结果车头翘起车后屁股墩地上。多亏叔叔赶来帮着卸车,用撬杠撬平后他才从车上爬下来,傻坐地上半天动不了。

拨开头顶乱发,一个没完全好利落的伤口露出来。“有一次搬城砖,天太热,我戴着个帽子,没看见门框,给撞得眼冒金星。”从撞头、扎脚到翻车,李勇笑称这是“从头坏到脚”。

守长城,别人都心疼他孤单,李勇自己不觉得。

苦?自己喜欢的事,没什么可苦的。然而,李勇也曾经犹豫过,有时也会觉得憋屈,可是一爬到山顶,望着高低起伏的长城楼子,山风一吹头脑就又清醒了。

(二)父“犟”子传守“城”人

李勇媳妇做事麻利,不大爱说话。

知道自己男人什么饭都不会做,留在长城根儿,饿肚子是常事,本想留下来陪他,无奈儿子这个暑假就要升初三了,正是学习的关键时期,只能跟着回了县城。

“他在家弄这个,我觉得挺不划算,挣不着钱不说,弄得一家子跟着他受累。”媳妇一脸嗔怨地扫了男人一眼,说,“这看长城的犟劲,随俺爸。”

是呢,李凤鸣的犟,是全村出了名的。他当了唐子沟村三十年村支书,有着自己的威望和稳重,但因为长城跟人干架时却像个毛头小子。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人没多少收入来源。靠山吃山,靠“城”吃城,掀起城砖抓蝎子、挖药材,或者在城楼子里放羊圈羊都是能讨巧的办法。李凤鸣是见一次嚷嚷一次,管得次数多了,人家难免有意见,“你们家的啊,你管,就你显(摆)。”“这是宝贝、古迹,拆一块少一块,都拆你家去长城就变平地了!”

李凤鸣自己也觉得奇怪,只要是给长城抹黑的事,他就得管,压不住火,没少跟人干仗。他有一件特别“后怕”的事。

有一年在43号城楼,李凤鸣看见有仨人正在里面忙活着又挖又拆。当时李凤鸣就觉得“血上头”了,扑上去就跟他们打。“我个小,他们仨大个,因为理亏也没占着啥便宜。有俩人瞅空跑了,剩下一个让我按住了,我拦腰连抱带推把他往一个洞里搡,他手抓脚刨地挣扎,最后也给跑了。”

李凤鸣气得坐地上喘粗气,实在没地撒火捡起块半拉砖就扔这洞里了,没想到半天没听到动静,探头往里看看吓坏了……小井似的深洞,掉进去指定没命。他浑身冷汗,后怕不已。

从那以后李凤鸣变了路数,批评教育为主,再不能干这“要命”的瞎事。

1993年,有人半夜偷着从山上运下来城砖垒到院墙上,李凤鸣知道后天天去说人家:“你拆不拆,不拆我就去告你。”那家人被他弄得不胜其烦,拿黄泥把那砖糊起来,糊弄李凤鸣说已经拆了,送回去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李凤鸣一直惦记着这几块砖,如今村子拆迁了,他终于让儿子去把这些砖拉回来,了却一块心病。

乡亲们说:“他这人看着粗拉,心其实比针鼻儿还细。”有个小伙子搬着半块城砖正往山下走,遇到巡山回来的父子二人。

“你哪的呀?搬这砖干啥?”

“就咱保定的,人都说长城砖镇宅辟邪,搬回去放家里。”

“你知道长城是干啥的不?修好了挡外敌的啊,这上头有多少战死的战士冤魂你知道不,你拿回去不怕啊?还镇宅呢!不如河里捡个大圆石头,光溜溜又好看又干净。”

小伙子一下把砖头扔老远,说:“不要了,不要了。”

老李嘿嘿笑,“辟不辟邪都是心理作用,不做亏心事,才不怕鬼叫门,这砖拿不如不拿。”

如今,虽然爬山路有点吃力了,老李依然不忘对儿子的工作定期抽查。“哪有块砖,哪有个缺口,哪松动了,我心里明镜似的,我得看他把咱这城楼子守好了没有。”走在山脊上,老李指点着远方的城楼子,眼神有着看护自家老宅的亲热和柔软。“沟上头城楼子左边那个角,原先给塌了,我天天看见,天天堵心,那会儿还年轻,有把子力气,我就把这一块那一块捡来的长城砖慢慢挪上去,有整的有半儿拉的,拼拼凑凑折腾了半个月,总算把那个角给补上了,跟老祖宗原装的没法比,起码是囫囵的了。那会我老父亲还在,骂我说人家都给自己家干活,我净干那没用的瞎活,有啥用?我说将来就有用,有大用。现在你看看人家都说咱做得对不是?”

老李在正式把工作交接给儿子李勇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你要真想好了,这就是一辈子的事,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现在看来李勇做到了。

(三)谁是守望长城的英雄

如今,李勇守长城跟几十年来老李的守,一样,也不一样。

一样的是,常规巡视一次也不能少;不一样的是,李勇感觉光靠守着和事后的亡羊补牢不行,要把工作做前头,多宣传、多普及爱护长城的知识。

李勇深以为豪的是自己院子西侧由两间房改建的长城陈列馆。一间是涞源长城展,主要用图片方式介绍涞源境内主要长城分布及制式等。另一间主要展出涞源抗战的历史。其中很多老照片都是各地的长城爱好者帮他找的,十分珍贵。

李勇在家门口树荫下摆了两块石头当凳子,还弄了个专门收废瓶子的大筐。“我这儿属于咽喉要道,西南方向是崔家庄,东北方向是乌龙沟,你别管从哪来,往哪穿越,只要去爬长城,我这是必经之路,有人从这过,我就尽量拉人家唠个嗑,把人家拽到我的陈列馆里参观一下,把我知道的有关长城的典故和知识给人讲讲。先对长城有了敬畏心和感情,谁还去胡写乱画,瞎糟蹋。我一般都嘱咐人家,上山喝完水的瓶子尽量给背下来,一个好几分钱呢,别把自己的大名往石头上刻,将来子孙们看见了那不是流芳百世,那是遗臭万年……”

这爱说爱闹的开朗性格也让李勇有了很多“狐朋驴友”,有个游客跟他聊了大半天,过后给他发微信非得打红包,写着“你太不容易了,感谢你的坚守”。李勇回道:“我爱长城,你也爱长城,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又不是网红,还打赏啊,不收!”玩笑归玩笑,类似的鼓励让李勇心里暖暖的。

“长城乌字号保护站”让李勇颇感骄傲,这是2016年底,长城保护协会和一些长城爱好者为了让他维系生活帮忙给建的。因为地处大山深处,很少有专门的游客到这来,一般都是长城爱好者临时歇个脚。“我知道他们这是想方设法帮我。现在还是亏损的状态,一旦盈利除了日常生活,我把钱都用在长城保护上。”

也有好多人看上了他院里院外的宝贝,想出重金收购。

当年有个开发商找李氏父子,要每年给他们三五十万把长城根儿脚下的乌字号小院买下来建个度假村。这父子俩说啥都不同意,“又要砍树又要盖房,弄得乱七八糟,完全没有要保护长城的意思,说什么也不行。”

说到长城保护的现状,李勇有些焦虑。“乌龙沟长城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真的也已经是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家,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小心照顾它,让它年龄更长一点。”李勇掏出一个小本本,上边清楚标记着52号、58号城楼已经成了危楼,马上要塌;53号,要快点找东西把它顶起来。另外游客比较多,要贴个告示提醒大家,注意有些城楼的窗户和上边的牌匾已经松动了……

令李勇骄傲的是,“长城乌字号保护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长城会客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长城保护者和爱好者经常在此聚会,2018年中国长城协会的会议也选在唐子沟村举行。李勇加入了很多长城保护微信群,有关长城的知识太专业了,光靠自己琢磨不行,要多请教专家,多给自己充电。

李勇的微信名就叫唐子沟长城,他还有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也经常拍摄抖音。“希望用各种新鲜的形式宣传长城,盼着越来越多的人对长城保护感兴趣。”

李勇准备把村里拆迁后剩下的一些老东西都收集起来,特别是跟长城有关的,“迁进城的乡亲们,后代成了城里人,对于长城脚下故乡的印象会渐渐消失,我要建一个能让子孙后代寻根的地方。”

作为李勇父子的老朋友,涞源县文保所所长安志敏几乎每个月都会到唐子沟来看他们。他对父子二人的保护工作充满赞许,却也满怀心疼,“一个月一百块钱的工资,真的也就是个认可和安慰。”

安志敏介绍,如今涞源共有21个像李家父子这样的长城保护员,个个尽职尽责。他说:“这叫啥,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情怀吧。”

我国北方长城沿线,长城保护员这个特殊群体不到4000人,却守卫着我国两万多公里长的历代长城。

2019年大年初一,天还黑着,李勇带着儿子和狗上了城楼子,把一副红红的对联贴在城楼子上。一面五星红旗从城楼的门洞里挂出来,儿子也分外高兴地吹响自己的小号。有风来,远方天际太阳渐渐升起,给一切蒙上一层壮丽的色彩,李勇扯着嗓子唱起来:“太阳照,长城长,长城他雄风万古扬……”

每每讲起这一幕,李勇脸上涌现出骄傲和自豪,他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英雄。(韩莉、田恬)

图片均由记者田瑞夫摄

责任编辑: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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