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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厚土不能忘——专访著名作家徐光耀

2020-05-25 10:51:32 来源:河北共产党员融媒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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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人们都叫我傻子。”

“我是幸存者,是先烈们用生命搭桥铺路,让我活了下来;是人民群众对子弟兵的鱼水深情,保护我一次次脱险。他们是我创作《小兵张嘎》的灵感源泉,我今天所有的荣光都是分享的他们的荣光。”

“我经常会想起他们,想起那些刚刚还生龙活虎、转瞬间就血肉横飞的战友;想起陪着我流泪、像母亲般关怀照顾我的房东大娘;想起在鬼子的刺刀前喊我‘老二’的机智勇敢的乡亲……怎么会忘记呢?高天厚土,永不能忘。”

——徐光耀

4月9日,徐光耀在家中接受本刊记者采访。

2020年4月9日,小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恰是个惹人感怀的时节,记者走进徐光耀石家庄的家中,听95岁高龄的徐老讲述一段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铁血往事,故事中有刀光剑影,也有刻骨深情……

山长水阔知何处——那些让我泪流满面的亲人

徐光耀1925年8月出生于河北雄县。4岁时,母亲去世了。父亲在戏班子打杂儿,虽脾气暴躁,但正直仗义,深受传统戏曲中那些侠肝义胆、忠勇报国的英雄影响,经常给孩子们讲《岳母刺字》《三侠剑》《小五义》等故事。徐光耀13岁那年,村里来了八路军,这些军人进了百姓的院子,抓起笤帚就扫地,拿起扁担就挑水,出来进去还唱着歌,让徐光耀感到格外新鲜。

当时,在徐光耀家中住着八路军的一个班,其中有一个叫王发启的战士,17岁,是安平县郝村人。一来二去,俩人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王发启让徐光耀看他的枪,还教他唱歌,给他讲部队的事。每天部队操练后没事了,他就和徐光耀一起去村边放驴,几乎形影不离,感情特别好。为了表达这份情义,徐光耀提出效仿桃园三结义结拜成兄弟,王发启说“好”,于是两人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然,严格来说,部队是不允许结拜的,据徐光耀后来回忆,王发启之所以答应他,一是真喜欢他,再有可能是为了和百姓搞好关系。那天徐父也很高兴,专门为他们包了饺子。

可是3天后,部队就开拔了。去哪儿?走多久?还回不回来?没人知道。八路军走的那天,徐光耀去送王发启,他跟着队伍追出老远,一边跑,一边流泪。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魂儿没了,被八路军带走了。

回家后,徐光耀就对父亲说,“我要当八路”。父亲不同意,担心他太小。他就哭,连哭了好几天。后来姐姐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待在家里也是当亡国奴。八路军看起来很正气,跟了去闯荡闯荡,就是真出了岔子,为抗日,为精忠报国,名声也是香的。”那晚,父亲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亲自把儿子送到位于昝岗镇的120师359旅报名参了军,徐光耀终于如愿以偿,成了一名八路军战士。

“后来您又见过王发启吗?”记者问。

“我一直找他,找了很多年,直到前些年才找到,可能是年纪太大了,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当时我特别难过,特别失落。其实现在我的记忆力也不行了,有些事刚说了就忘,但过去的事,尤其是抗战期间的事,我都记得特别清楚,那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情结。”说到此,徐光耀有些动容。

“在您的文章中,多次提到一位无极的房东大娘,也是您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吧?”记者问。

“是的,那是1938年冬天,我刚参军不久。”

1945年11月5日,徐光耀在辛集留影。

徐光耀回忆说,当时敌人对冀中进行了五路围攻,部队不停地转移,他与家人断绝了联系。在无极县七汲村驻扎时,他患了重感冒。那天,别人都出早操去了,只有他一人在炕上。这时,房东大娘走了进来,用手摸他的额头,滚烫,大娘就急了,非让徐光耀上她那屋去,说那屋有热炕,窗户也糊得严实。见徐光耀不去,大娘竟哽咽了,说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打仗,又生了病,没人照顾怎么行。说着,拿来两床棉被盖在他身上,抱来柴火给他烧炕,打来热水让他泡脚,还煮了山药粥端到他面前,她们全家人得知后也都过来嘘寒问暖……此情此景,令徐光耀感动得落下泪来。大娘看他哭了,以为他病中想家,更加心疼,一边安慰他,一边陪着他落泪。  

“那个画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徐光耀动情地说。

采访中,徐光耀还讲了一件令他感动和难忘的事。在1942年“五一”大“扫荡”期间,冀中根据地被切割成2600多个碎块,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叫敌人“剁了饺子馅儿”了,形势非常严峻。一次徐光耀执行任务来到深泽、定县(现定州市)交界的北冶庄头村,住在村民宋葆真家里。不料鬼子和伪军突然冲进院子,把他和村里的青年押到广场上,拿着刺刀挨个逼问八路军的下落。

“人群中只有我一个外地人,老乡们肯定知道我的身份,但没有一个人出卖我。为了不让敌人怀疑,房东宋葆真故意当着鬼子的面喊我‘老二’,让我躲过一劫。那年我17岁,类似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若不是老乡冒死掩护,我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每当回忆起他们,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抗战中的军民鱼水情给徐光耀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他的一生,都在用清白做人的实践和质朴真诚的文字去书写这份大爱深情。

犹是春闺梦里人——战火中的热血青春

铁凝有过这样的评价:“作为一位作家,徐光耀是令人敬慕的。他的文学之根始终扎在生活的厚土中,因有深厚生活的丰富滋养,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源泉,他的作品读来特别有滋有味。他所亲历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让他的笔墨与中华民族争取独立与自由的光辉历程紧紧联系在一起。”

徐光耀参加过一百多场战斗,他是出生入死的战士,也曾有过怦然心动的青春。今天的年轻人可能不会想到,战火硝烟中的爱情,是怎样的感人和震撼,浪漫而悲壮。

“她在部队文工团,就在我们商量结婚的时候,突然接到命令,她们文工团去了朝鲜战场。”

随着徐光耀的讲述,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浮现在眼前。

未婚妻申云走后,一连两个月都没有音信。徐光耀知道前线战事很紧,每天都死很多人,非常担心她的安危。那天他翻看唐诗,偶然看到那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心里猛地一惊:我的“梦里人”在哪儿,是否平安?

徐光耀焦急等待了3个月后,“梦里人”终于来信了,还夹带着两片朝鲜红叶。1952年,在访问苏联回来后不久,徐光耀奉命来到朝鲜战场采访,可是,当他赶到朝鲜东线的兵团政治部时,却听到一个令他心惊的消息:文工团刚遭受了一颗大炮弹,近百人都被炸飞了!

1952年8月,徐光耀和申云在朝鲜战场合影。

当时他整个人都傻了。兵团派了辆吉普车,连夜把他送到军部,在那里他了解了事件的经过。当时文工团正在演出,申云刚演完一个节目要下台时,战士们拍手叫着“再来一个”,队长就说,那就再演一个吧,于是申云回到猫耳洞拿鼓。到洞口刚一猫腰,就听身后一声巨响,一颗炸弹在舞台上爆炸了!小分队的21名演员,只有7个是完整的,鲜血把河水都染红了……

那天晚上,徐光耀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爱人,因为刚刚发生了惨烈的一幕,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她跟他讲自己的战友,一个个地讲:队长是个特别聪明的小伙子,炮弹来的时候,他正在报幕:“下一个节目——”还没说完,人就没了,连尸首都没找到。还有正调弦的、化妆的、整理道具的……有一个外号叫小老虎的姑娘,才17岁,从弹坑里爬出来时,人完完整整的,只说眼疼。两天后她被送回国医治,一个眼球被摘除了……

那晚分别后,徐光耀下了团,在三八线的坑道里住了7个月。回国时,很多人送他,她却不好意思上前,只远远地和他招了招手。

将近70年过去了,当年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在徐光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这部书中,有一篇《春潮带雨》,讲述的就是这段经历,文章最后这样写道:“我们豪迈、奋发过,也纯净、天真过,无论如何悠长辽远,那毕竟是鼓励我们前进的源泉,是极其辉煌的岁月……”

鬓华虽改心无改——心中的嘎子永远年轻

《小兵张嘎》是徐光耀的代表作,从问世至今已经有近60年了,多次再版,是被时光检验过的“红色经典”。

因为徐光耀当年也是小八路,很多人以为嘎子的原型是他自己,但徐光耀说,我不是嘎子,小时候,人们都叫我傻子。

“4岁那年,我妈去世了,我还啥事不懂,也不知道哭,大家就说,真是个傻子,后来就‘傻子、傻子’地叫开了。正因为我性格呆板,所以我特别羡慕那些天性活泼、嘎里嘎气的孩子。后来开始写作,我也格外注意观察那些淘气又聪明的嘎孩子。抗日战争时期,也确实有很多像嘎子这样的少年,机灵又勇敢,每当我听说他们的故事,就记录下来,这些都为以后创作嘎子这个人物打下了基础。”徐光耀说。

采访前,记者在网络上搜了一下嘎子的原型,一下子出来几十条,有说是安新的,有说是安平的,有说是深县(现深州市)的,有说是保定的,还有说是赵县的,五花八门。针对这种现象,徐光耀认为,这说明嘎子的形象深入人心,大家都很喜欢,愿意和自己家乡的人和事联系上。但他明确地说,嘎子没有具体的原型,而是集中了众多抗日军民的形象而创作出的艺术人物,但他身上发生的各种嘎事,都是有来头的,比如“树上藏枪”,是他听说深县有一个叫李志强的,怕没收他缴获的手枪,就藏在了树上。“堵烟筒”是他和雄县一家合作社社长李民聊天时,李民说他小时候特别淘,大年三十晚上人们煮饺子时,他爬到屋顶挨家把烟筒都堵上了;“摔跤、咬人”等情节是他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这些嘎人嘎事在他脑子里存着,也在本上记着,用的时候随时就取出来了。

《小兵张嘎》出版将近60年,至今读起来依然鲜活生动,有极强的感染力。嘎子是几代中国人心中的经典形象,也改变了徐光耀的人生,他曾多次说过,“嘎子救过我的命”。

1957年,因为在调查丁玲案件中写了一封实事求是的信,徐光耀被定性为“右派”分子。

“我干过6年锄奸工作,专门审查敌人的,现在我被说成是党和人民的敌人,成了被审查的对象,内心承受不了,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时,当年的战友、老乡、华北联大文学系的同学以及很多个嘎里嘎气的小八路浮现在眼前,我决定开始创作《小兵张嘎》。”

徐光耀说,创作的思路一打开,就一发不可收了,这些抗战烽火中的人物给予他信心和力量,烦恼和痛苦也随之烟消云散。《小兵张嘎》1962年出版,1963年被搬上银幕,好评如潮;后来,他的“右派”身份也得到改正,恢复了党籍、军籍和职务。

谈到创作体会,他说,假如没有在抗日战争中的那些亲身经历,没有对军民鱼水情的深切体会,没有多年来对嘎人嘎事的观察和积累,他是不可能创作出《小兵张嘎》的。还有就是勤奋,他说刚参加八路军的时候,他连家书都不会写,后来主动帮着连队的文书干活儿,跟着人家练写字、写简报。有一次他得到一本四角号码字典,如获至宝,行军路上用红绸子包裹着拴在腰间,一有空儿就看、就学,那字典在他腰里拴了6年。还有他几十年来一直坚持写日记,一直到今天还在写。

今年春天,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所有影院、剧场都关闭了,但网络云直播却火了起来。其中一部舞台剧在云直播的上演,又勾起了很多人的回忆。剧目的推介词是这样的:“他,是最嘎气的孩子,是最亲近的伙伴,是最勇敢的小兵,是最不偶像的童年偶像;他,就是小兵张嘎;他,在这个春天嘎气归来……”

徐光耀感到很欣慰。他说,我的一切都是党和人民给的,《小兵张嘎》能受到广大人民的认可和喜爱,并流传至今,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

责任编辑:郑晓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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