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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艺|宋先生的作业

2020-10-30 06:54:12 来源:河北新闻网-燕赵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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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传拓。

金石博古画在2019年被涿州市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此之前,对孤陋寡闻如我者而言,金石博古画还是一个相当陌生的画种。当然我们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从宋朝兴起的金石学和博古图,想到欧阳修、赵明诚和宋徽宗赵佶等与之相关的一干人等,我们甚至会不假思索地断定,在金石博古画和诸多风雅之士痴迷的金石传拓与博古图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必然的内在关联。但到底有怎样的关联性?我说不出,直觉告诉我这应当也是许多希望沟通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学者着迷的地方。

我联系了涿州市书画院的张葆冬。多年前,我因工作与葆冬有互动,后来到涿州访明清之际大收藏家冯铨的故里,我们见过面。葆冬嗜金石,善书画,近年在涿州组织举办名为“集古传薪”的金石全形拓作品展等活动,颇有影响。谦逊之故,当年他并未向我提及金石博古画。当听说他是此画种的传人之一,宋云程是此画种在涿州的第一代传人,我顿有柳暗花明之感,惊喜的同时,因为宋云程的名字,我更怀着一份大好奇。

宋云程和站他身后的忘年友王立强。

师者

世间再无宋云程。十三年前,2007年,宋先生已去世。这位身兼金石博古画传人和锦灰堆传人的守艺人,生前近乎寂寂无名,身后愈来愈为人追念,不仅仅在其故乡涿州,在涿州之外,其价值和艺术成就,同样为愈来愈多的人所认可。这也是宋先生虽故去仍然吸引我走近他生命世界的初动力。

我到涿州先见了张葆冬,随他到涿州老城城北的老元花艺。这里外表看着不起眼,里面却有洞天。盆栽的桔子树挂着果实,有的青,有的已经红了,笑眯眯的主人话不多,有客来,会以石榴和蜜桃供客品尝。古老的金石传拓技法与传统的中国水墨画艺术完美融合,可以创作出赏心悦目的金石博古画,这方天地的花花果果,似乎也在向人证明着技和艺的创造力。

老元花艺为金石博古画传人辟出一方创作空间,在此可以看到创作一幅金石博古画的全过程。金石博古画另一位传人李京生已在此等候。他和宋云程是师生关系,也是亲戚,他妻子是宋先生的外孙女,因这层关系,他得到宋先生亲炙的机会更多。

李京生在一张宣纸上,用墨拓了一块画像砖。张葆冬在另一张宣纸上,用朱砂拓了收藏的饕餮纹大瓦当。拓好的宣纸要晾一晾。趁这工夫,李京生进屋取出了一包东西。包里珍藏的是宋先生的遗物,有画,有书法,珍贵异常,其中一册简朴的“乐在其中集”,为宋先生晚年手订题签,两册发黄的作业簿,整洁如初,最引人注意。

这是周葆生批改过的作业簿,宋云程从17岁保存到90岁,保存了七十多年。后来我发现,宋云程之所以如此珍视周葆生手泽,大抵因为,他漫长的艺术人生之路,正是在遇到周葆生之后才真正开始。

周葆生是清朝拔贡,民国版《涿县志》总纂,涿州的饱学之士,是宋云程一生敬重的先生。

周葆生留在宋云程作业簿上的评语,或长或短,有褒有贬,诸如:“文章不俗,惜少活泼之气”“用意不错,笔致未活”……在宋云程一篇题为《论中国民俗》的文章后面,周葆生批道:议论未能透彻。对《读书方法之研究》一文,周葆生批的是“颇有中肯语”,而在《一年之计在于春说》后,他挥毫写道:为文之道宜以意为主,以词为辅,故应求意之安善为先也。

在私立育才中学毕业前夕,宋云程作《将离母校纪念诗》:我来育校已三年,将离母校作诗玩,不知别来何日见,欲别不别断心肠,故题此诗畅心肠。

周葆生将此诗最末一句删去,把“断心肠”改为“摧心肝”,批道:诗之佳者,在乎韵味无穷,却不可下笔之后便倾吐无余也。

年轻时能遇上一位博学好古而又循循善诱的好老师,学生之大幸。

那天读着这些切中肯綮而又满含情意的批评文字,我的心头暖暖的。为当年的师者周葆生先生,也为当年的宋云程同学。这样的文字能够穿过时间的堡垒,即便放在今天,仍会让读者怦怦然。

李京生作画。

隐者

在宋云程的《论老子清静无为之主张》短文后,周葆生写过这样一段充满殷殷期待的话:该生以后为文,应于明、顺、清、净数字上着眼,盖文之优劣,在乎内容,而并不以字之堆积为佳也。

宋云程最终没有以文章安身立命,但很显然,周葆生的奖掖和批评,让他终身受益,一生铭记。

十七岁时,宋云程写过一篇自传:宋云程,号翼青,自幼即爱幽静,好作郊外登山涉水之游,故又称燕厂野人……在此篇自传,他坦承“此时余性较前稍差矣,而又好美术与诗文等。有时或诵明月之诗,或歌渺窈之章,或以画山水而消遣之”。

可见此时,他已对绘画产生浓厚兴趣,此后更是全身心投入其中,并将其作为毕生事业。

他在绘画上表现出的艺术才华,卓尔不群,涿州诸多名士对这位后起之秀都表示了青睐。

1937年,他20岁。是年春,涿州名士刘葆筠画《冷艳寒香》图,送给他,鼓励他。数月后,涿州沦陷。忍辱苟活的日子,他隐于野,以画锦灰堆,寄寓一腔悲愤。锦灰堆,涿州俗称“八破”,看似杂乱无章拼接罗列的画面,实则别有旨趣,最可表达国破家亡之痛。在涿州,刘葆筠和焦泽民都是画八破的高手,可师法,亦知音。

宋云程存世的最早画作,很可能是1939年他22岁画的一幅锦灰堆。欣赏此幅作品的第一个人,是他的表兄焦泽民。老师周葆生看到后,也不吝赞誉之辞:断简残编,古气盎然。两年后,在他创作的另一幅作品上,周葆生又题道:零金碎玉,古味盎然,有诗者气,结翰墨缘。

三十岁之前,宋云程创作了多少八破,难以计数。知音渐多,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莫把焚书怨暴秦,可怜又见劫痕新。何时再睹唐虞世,企慕轩辕大有人”;“非是秦灰劫火痕,吉光片羽也堪珍。云天偶尔窥鳞爪,敢道蛟龙品不神”;“妙手挥成翰墨痕,帖摹唐宋显精神。断简残编增古色,世间难辨伪真形”。同道中人,无论前辈还是同辈,睹其出手不凡,皆予叹羡:“喜君妙手夺天工,六法兼赅众体融。摹得秦灰残字在,无妨琴尾剩焦桐”;“生花笔下亦生香,满纸残痕尽吉光。底事匠心怜蠹烬,且看鳞爪化琳琅”。

与周葆生在涿州并称民国书法三杰的徐景文和王香亭,更是鼓励有加。十七岁即中秀才的徐景文道:断编残简,碎玉零金,古香古色,异体殊形,临摹渲染,笔下传神,惟妙惟肖,难辨伪真。

王香亭则把权德舆的《田家即事》书写成条幅,赠他:闲卧藜床对落晖,翛然便觉世情非。漠漠稻花资旅食,青青荷叶制儒衣。山僧相访期中饭,渔父同游或夜归。待学尚平婚嫁毕,渚烟溪月共忘机。

徐景文和王香亭都是师辈。那年王香亭已过花甲,宋云程尚不足而立,王香亭落款署“云程仁兄雅正”,老先生的良苦用意,点拨提携,宋云程心知心领。动荡不安的年月,他只能做个隐者,隐于艺,隐于他那支可以生花的画笔,以待来日。

张葆冬作画。

友者

宋云程很早就确定了终生从艺的目标。然而为生存计,他做过政府职员,做过小学教师,却未能做一个职业画家。新中国成立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经涿州名医吴彩臣介绍,宋云程认识了齐白石弟子王铸九。两人结交,亦师亦友。王铸九1966年离世,生前画《有肴有酒何患无良友》,题赠“翼青仁弟清正”。

经王铸九指点,宋翼青视野开阔,画艺新进。金石博古画随之开始在涿州生根发芽。

绘画是宋云程一生的最爱,但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不得不将其作为日常工作之外,要求自己必须完成的工余作业。这是项孤独寂寞的事业。岁月动荡,潮流向前,很多时候找不到说话的人。他躲避在无人打问的角落,一遍一遍翻检抄写老师周葆生的诗稿,睹物思人,隔空对话,从而寻找温暖的前行力量。值得庆幸的是,龟缩于民间,在最基层生活,他还能在木梳背儿作画和题字。

好友郭笃民长他四岁,北平国立艺专毕业,师从溥心畬、汪慎生、王雪涛,退休后则客居卢沟桥畔的宛平城十余年,直至1999年病逝。

晚年的宋云程从一家工厂退休后,日常除了画画,亦热衷收藏。亦因之结识了忘年友王立强。

王立强小宋先生三十多岁。有一年,他串胡同收古玩,在一户人家,临走,主人又拿出一幅画,说送给他。这正是宋云程先生的画。

后来王立强拿着这幅画找到宋先生家,请宋先生补了款。“宋先生不是深居简出也差不多。不像王恨庚名气那么大,教学生那么多。宋先生没几个学生,挺平和一老头,谁注意呀。”

王立强提及的王恨庚,亦宋先生画友,大宋先生五岁,原名王树堂,笔名荻子,北平国立艺专毕业,师从胡佩衡、王梦白、齐白石,生前为河北省美协会员,涿州市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宋先生和王恨庚都曾在吴月坡门下习画。吴月坡是民国年间涿州的书画家和教育家,人说:王恨庚的怪石,宋翼青的山水,颇传吴氏衣钵。

王立强说:周葆生以下的,咱们老百姓普遍认可的,就是焦润之、郭笃民、王恨庚和宋翼青。尤其宋翼青的画儿。你别撕喽,别揉喽,他就给你写,给你画。先生春节忙得不亦乐乎,还陪纸陪墨,不像现在论平尺……他嫌寒碜,他为传名,他没卖过字画。

多少年过去了,说起宋先生,王立强仍饱含情感,充满敬意。宋先生的课徒手稿,王立强至今还保存着。

忘年友王立强的出现,确乎给宋云程晚年生活新添不少人间至味。一天,到王立强家,看了这位忘年友制作的根雕和收藏,他不由得赞道:人物禽鱼作品精妙奇特,爱好藏石,喜书画,此情非胸有宇宙大自然情趣不能为。

传者

金石真富贵,读书可化俗。

凡是艺术都应该是美的。艺术与美可以说是同义语。这种美包括形象和思想,即内容与形式两方面,而且必然是统一的。没有美则不能称为艺术。

诚然。

这是宋先生留的作业,摆在学生们面前的大题目。

张葆冬站在画案前。

他把那幅拓了饕餮纹燕瓦当的宣纸铺展开,提笔濡墨。不久,一只雅致的葫芦便跃然纸上,几枚铜钱错落有致地散落于旁。

张葆冬为此幅寓意吉祥富贵的画作取名福禄图。

在那幅拓了汉画像砖的宣纸上,李京生画了起来。他先添了一擎红荷花,又画了一丛菖蒲。交到张葆冬手上,葆冬又添了两只手串和一簇莲蓬,画像砖一头刻了“富贵”两字,一头刻了“万世昌”三字,他略作沉吟,在两人合作完成的这幅画作右上角,题了“富贵万世昌”的名字。

陆放翁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岂非此之谓也,我在一旁不禁暗暗为之叫绝。

金石博古画今有传者。

宋先生所画锦灰堆,人誉之“冠绝当代画坛”,我听说,在涿州,这门绝艺,今亦有传者。

资料

涿州金石博古画

金石传拓是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是将宣纸蒙在器物表面,用墨把图案和文字等拓印下来的技艺。金石博古画是在金石传拓基础上,以笔墨加画博古清供等吉祥画作并题写文字发展而来,其历史悠久,上可追溯至宋代拓印或摹仿钟鼎等古器物的博古图。

金石博古画创作,需纸墨笔砚等传统国画创作工具,此外还需有拓印对象即古代金石器物及拓印工具如拓包、刷子、喷壶等。

与创作传统书画相比,金石博古画创作多了一个金石传拓的程序。传拓有湿拓与干拓之分,两者的区别在于:湿拓要先将宣纸润湿,再将其覆于金石器物之上,干拓则要先将宣纸覆于金石器物,再将其打湿,使其紧覆金石器物表面,再以拓包用朱砂或墨通过平面拓或全形拓技法,将金石器物制成拓片。

拓片干燥后,在拓片的周边空白处,以国画写意或工笔技法,补以象征吉祥文明、福寿延年的花草、八仙、如意、蔬果、琴棋书画等器物,并加题跋,以诗文形式,对作品内容做更进一步的丰富充实。题跋之后,加盖印章,一幅金石博古画方告完成。

金石拓片分甲骨、青铜器、陶器、汉砖、石刻、竹木等古器上的纹饰、图像或文字,根据拓片的不同内容,作画者可创造性地配以适宜图文,从而形成内容各异、风格有别的金石博古画。

涿州金石博古画将金石拓片的瓶罐鼎彝与折枝花卉结合成一体,体现了“岁朝清供”“鉴古思远”的文人儒雅情趣,“富贵寿考”“吉祥长盛”的美好愿望,其构图和寓意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体现了作者对美的艺术想象和创造精神。(燕都融媒体记者刘学斤)

责任编辑: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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