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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风|赵郡苏轼

2021-09-17 05:02:30 来源:河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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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桥

封龙山上,一棵古树深深地吸引住了苏轼的目光,是他喜欢的槐树。这棵树据说是东晋高僧释道安在此静修时所植,有七八百年了。树冠如巨大的伞棚,浓荫蔽日,树枝如蟠龙蜿蜒,与翠绿的叶子交叠相映,有风吹过,如龙舞动。苏轼喜槐大抵是因其高大、雄壮、繁荫、坚实。他写过《槐》诗,为学生王巩家族写过《三槐堂铭》,咏赞槐树的品德。眼前的古槐,让他想起了迩英阁的双槐,想起了他写过的“日高黄繖下西清,风动槐龙舞交翠”的句子。

友人在一旁见苏轼的目光久久在这槐树上流连,且知东坡先生喜佛,此槐又为僧人释道安亲手种下的,真是机缘巧合,便请苏轼题字留念。

苏轼欢喜不已,待友人笔墨伺候,早已胸有成竹,援笔立就,“槐龙交翠”四个行草大字喷薄而出。接下来题写落款,他稍微沉思了片刻,落笔“赵郡苏轼”,钤上篆体“子瞻”印章。

这个情景来自于我的想象。当我登上石家庄市近郊的封龙山,看到那棵依然枝繁叶茂、蓊郁葱翠的古槐,看到树旁苏轼题写的“槐龙交翠”的石碑,不禁浮想联翩,霎时千年穿越。苏轼有没有登临封龙山,我没有查到有关记载,但碑刻的字迹确凿无疑出自苏轼的手笔。苏轼出知定州期间,曾到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关隘土门关,有“千峰右卷矗牙帐,崩崖凿断开土门”(《雪浪石》)和“谽谺土门口,突兀太行顶”(《紫团参寄王定国》)诗句为证,而土门关距封龙山只有咫尺之遥,因此,我的一番苏轼登山题词的想象,当不至于齐东野语、荒腔走板。

其实,这些并不要紧,我们的目光聚焦在“赵郡苏轼”四字上面。

赵郡苏轼!

苏轼不是四川眉山人吗?为何自题“赵郡苏轼”?又为何成了河北赵州人?实际上,这并不奇怪,也不是苏轼心血来潮、偶而为之,这对他来讲是常有的事。如为亡妻王弗写的墓志铭云:“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他的朋友曾巩也称其为“赵郡苏轼”。不只是苏轼,其父苏洵、其弟苏辙都有自称“赵郡某某”的习惯。苏辙于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被封为“栾城县开国伯”,其著述干脆自名为《栾城集》。

原来,苏轼的祖籍是河北栾城。

苏轼去世后,苏辙给“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的哥哥亲撰“墓志铭”,其中明确告知人们“苏自栾城,西宅于眉”。栾城县长期为赵郡所辖,赵郡东汉建安年间由赵国改置,北齐有了赵州之名,其后历朝历代在赵郡、赵州之间改来改去,多有反复。民国二年(1913年)赵州改为赵县,闻名天下的赵州桥就在那里。栾城县今已改为石家庄市栾城区。

苏轼给他的祖父苏序写过一篇《苏廷评行状》,云:“公讳序,字仲先,眉州眉山人,其先盖赵郡栾城人也。”因祖父名序,故苏轼写序一律将“序”改作“叙”或“引”。

欧阳修为苏轼父亲苏洵写的墓志铭,云:“有蜀君子曰苏君,讳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也。苏显唐世,实栾城人。以宦留眉,蕃蕃子孙。”

欧阳修是苏轼的恩师,成语“出人头地”就是讲他提携苏轼的故事。他的这个苏氏渊源说法实际上源自苏洵。《三字经》里有一句“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这说的就是苏洵。苏洵在族谱中发现了祖籍栾城的秘密,他在《苏氏族谱引》中谓:“唐神龙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此始。”

苏老泉找到眉州苏氏的始祖老根儿了——唐代栾城人苏味道!这段话简言之,即唐代神龙初年,苏味道贬眉州刺史,死于任上。他有一子留在眉州,从此有了眉州苏氏一族。

这天我偶尔抬头望向窗外,天空蓝莹莹的异常晴朗,没有一丝风。我突发兴致,说走就走,开车直奔栾城区苏邱村。

苏味道墓在苏邱村。邱,原作丘,因讳孔丘而改,苏丘即苏家的坟丘墓地。村口矗立着一座高大的苏味道雕像,街心则有一个巨型毛笔雕塑,下端笔毫弯曲呈书写之状,动感十足,笔杆上书“一代文豪苏东坡”。满街两侧墙壁上都是苏味道和三苏的诗文,营造出浓浓的文化气息。

苏味道墓被包围在房舍之间,四周都是人家,空地被辟成了一处小公园,有几位老人在那儿晒太阳闲聊。墓的封土不大,上面覆盖着枯黄的杂草。墓前立有三通石碑,中间略高,上写“大唐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苏公味道之墓”,两边略低,左书“三苏发祥”,右书“眉山发迹”,为崇祯年间兵部右侍郎范志完所题。

苏味道在唐代绝对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唐初文坛有“苏李”两大才子并称之誉,这个“李”即是写出“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名句的李峤,也是苏味道赵州的同乡;还有“文章四友”之说,除了苏味道、李峤,另有崔融和杜审言,后者即是杜甫的祖父。《全唐诗》存苏味道诗16首,其中最有名的诗是《正月十五夜》,留下“火树银花”一词。

苏味道诗文写得好,官也做得大,曾两度为相长达七年,位极人臣。从其官名“凤阁鸾台平章事”可以看出浓郁的女性色彩,当是则天女皇当国时期了。苏味道为人处事圆滑世故,常对人说:“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人们私下给他起了个绰号“苏模棱”,成语“模棱两可”即拜这位老先生所赐。因阿附武则天宠臣张易之,唐中宗李显复位后被贬眉州刺史,没过多久又迁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但未及赴任死在眉州。据《苏氏族谱》记载,苏味道死后葬于眉山西南十公里的杨梅山。苏味道有四个儿子,其二子苏份留在眉山守墓,繁衍子孙,于是有了眉山苏氏,到了苏洵已是第十代。

古人有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的传统,但也有“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洒脱。按苏味道留子于眉的作法,应该是当地落葬,老家栾城的墓应为衣冠冢。

苏味道是苏邱村南边五六里的南赵村人,两村之间有一座三孔拱桥清明桥。传说苏家后人为清明节到苏味道墓祭祀方便,在洨河之上搭建了一座桥,名之清明桥。专家鉴定为唐代建造,宋明清皆有重修,桥头立有康熙二十年(1681年)重修由知县撰文的石碑。上世纪六十年代洨河改道,桥也就停止使用,渐趋荒圮,但所幸保留下来了。至今每年的清明节,苏氏后人尤其是侨居海外的后人都来苏味道墓祭祀,香火不绝。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赵郡苏轼”来河北当官了,以两学士(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出知定州。这年,苏轼已是57岁。

此时,苏轼在朝廷的保护神宣仁太后死了,哲宗亲政,党争加剧,苏轼又遭弹劾,为逃离是非旋涡,主动也是无奈要求外放。离京的时候,皇帝连面都不肯见,苏轼只得写了一封信向皇帝辞行。十月抵达定州上任。八月,妻子王闰之刚刚去世,苏轼正是在这种官场失意、贤妻亡故的双重打击下,来到定州的,其沮丧、失落和伤痛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写给苏辙的诗中有“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的句子,伤感之情溢于言表。“中山”即定州,为春秋管仲所筑,战国时期曾为中山国国都,汉时为中山王刘胜的首府,宋时属河北西路,为宋辽边境重镇。所以,苏轼做定州知州,也兼“军分区司令”。按照宋朝体制,军事将领都由文官担任,武将担任副职。

由于承平日久,北疆无战事,定州军政腐败,纪律松弛,士兵骄惰。苏轼到任后,予以大力整治,严惩贪污,修缮营房,禁止喝酒赌博,待军中衣食稍微改善,又加紧操练,部队面貌焕然一新。

苏轼在《与钱济明》尺牍中尝谓:“出守中山,谓有缓带之乐,而边政颓坏,不堪开眼,颇费锄治。近日逃军衰止,盗贼皆出疆矣。”出知定州,本来是想散散心的,谁料情况如此糟糕,还好,费了一番努力,不再有逃兵了,盗贼都跑到疆外去了。字眼中溢出苏轼的自得之色。

苏轼是一名官员,更是一名文人,还是一个可爱有趣的生活家,他走到哪儿都仿佛携一缕春风,令荒草泛绿,柳芽吐翠,活色生香,机趣百生。

因了苏轼,我曾两度到定州寻寻觅觅,这个宋朝文人深深吸引着我,又加之祖籍河北这一“老乡”身份,多了一重亲近感。

定州市南城门楼有些破旧,倒给人以一日入宋城之感。步入文庙,古树森森,一派蓊郁,有两棵槐树格外“显老”,相传是苏轼手植。树上贴着2019年做的标牌,树龄为925年,倒推则为1094年,那年正是苏轼在定州任上。两树皆呈老态龙钟状,有多根柱子支撑,但依然和封龙山的古槐一样老树新枝,生机盎然。东侧的槐树树枝向两边伸展,如凤凰展翅,人喻之“舞凤”;西侧的槐树则挺拔高耸,如神龙游天,人喻之“神龙”。合之人谓“龙凤双槐”或“东坡双槐”。我的目光久久在双槐游弋,东坡虽然早已远去,而他种下的槐树仍然活着,并且还要长久地活下去。定州至今保存着苏轼留下的雅石“雪浪石”。苏轼非常喜欢这块石头,写了一诗一铭,并记述了得石的经过,“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微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又得白石曲阳,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斋云。”据《名胜志》载,雪浪斋就在文庙的后边。苏轼在寓所的后花园偶然得到这一块奇石,如获至宝,黑色的石头,白色的纹路,颇像四川两位画家孙位、孙知微画的《石间奔流图》。他又从曲阳托人运回一块白石,雕成芙蓉盆,专门盛放奇石,以水激其上,水珠飞溅,似雪花飞,似浪花卷,故名之雪浪石,连自己的书斋亦名之雪浪斋。

苏轼离开定州后,雪浪石就好似被遗弃的孩子,无人理会。元符年间,张芸叟知定州,重新将雪浪石置于盆中。一块雅石,历经千年能保存至今,没有湮没于荒野沟渠,完全得益于苏轼的魅力奇大,像张芸叟这样爱之敬之的忠粉太多,历代绵延不绝。

张芸叟在致苏轼哀辞中提到了“山中酒”,大抵就是“中山松醪酒”。

“松醪酒”古已有之。唐代诗人刘禹锡,自称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留有“橘树沙洲暗,松醪酒肆香”的诗句。苏轼到了定州,自然也好这一口。苏轼在古代文人中是有名的美食家,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吃货一枚,他也自嘲为“老饕”。他不仅好吃,还会做,留下好几种名菜,“东坡肉”“东坡豆腐”“东坡羹”等。苏轼善饮但酒量不大,“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饮酒说》)。对于“松醪酒”,一品之下,逗出了“老饕”先生的馋虫,他咂摸咂摸,觉出有些地方不太对口味,或者少了些许劲道,便加以改造,自酿出新品“中山松醪酒”。他不仅自饮,还与朋友们分享,比如曾寄给属河北东路的雄州知州王崇拯,并附诗一首纪念。苏轼酿酒也算是老手了,曾自酿过“蜜酒”“桂酒”等,著有《蜜酒歌》《桂酒颂》《东坡酒经》等。林语堂称他为“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造酒试验家”“酒仙”。自得之余,苏轼作《中山松醪赋》,文采斐然,奇诡超拔,大有“离骚”气象。

苏轼在定州忙忙碌碌,从他的奏议上可以看出,他整顿军政,恢复增修弓箭社,赈济灾民,修葺曲阳北岳庙;民间还传说他教农民种水稻,传唱秧歌,以纾解乏累。政务之余,他也四处游历,饱览北国风光。他渐渐摆脱了朝政的纷扰,淡化了丧妻的伤痛,有趣的灵魂在河北这块土地上安妥下来,赏石,酿酒,写诗,作赋,悠哉乐哉。苏轼就是这样一个旷达、豁达、通达的人,看得破,识得远,想得开,“此心安处是吾乡”“天涯何处无芳草”。每一个灾难降临时,他会像常人一样,痛苦沮丧,但他有超强的化解和转换的能力,挥一挥衣袖,抖去伤痛,满血复活,满眼看到的都是“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然而,苏轼在定州的这段好日子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了。绍圣元年(1094年)闰四月,朝廷下旨将苏轼贬谪至岭南的英州。满打满算,苏轼在定州任职才六个月。有人是见不得他过上舒适的日子的。林语堂在他的《苏东坡传》写道:“四月章惇拜相,他的巨斧首先落在苏东坡身上。”章惇和苏轼是老朋友,年轻时同游陕西诸山,胆子奇大,苏轼戏言章惇将来会杀人,后来两人成为政敌,章惇得势,对苏轼痛下辣手。

苏轼离开定州,再次开启颠沛流离的漫漫长路。岭南,被称作化外之地、瘴疠之地,苏轼朝着未知的地方和命运出发了。

从定州一路向南,过真定(正定),行至临城,西望太行,灵感突至,遂作《临城道中作并引》:

予初赴中山,连日风埃,未尝了了见太行也。今将适岭表,颇以是为恨。过临城、内丘,天气忽清彻。西望太行,草木可数,冈峦北走,崖谷秀杰。忽悟叹曰:吾南迁其速返乎?退之衡山之祥也。书以付迈,使志之。

逐客何人著眼看,太行千里送征鞍。

未应愚谷能留柳,可独衡山解识韩。

这段小引和诗很有意思。说当初赴定州上任走的也是这条道,当时风沙弥漫,看不清西边的太行山,颇为遗憾。此次南下到了临城、内丘,忽然天气晴朗,太行山的草木历历可数,秀丽风光一览无余。苏轼很高兴,觉得这是一个吉祥之兆。想起唐代韩愈(退之)遭贬,遇赦北归衡山时忽见阴霾尘埃一扫而空,秀峰突现,和自己今天所遇十分相像,这是否预示着自己南迁也很快就能回返呢?遇事总是朝着好处想,给自己正向的心理暗示,总是活在希望中,苏轼的乐观达观无处不在。

苏轼缘何行到临城诗情大发?除了天气突然放晴令他想到韩愈的吉兆之外,这里边其实应该还有个深层的因由。

临城也隶属赵州,有一王氏家族,与苏家关系至为密切。王适、王遹兄弟二人皆先后师从苏轼和苏辙,王适还娶了苏辙的女儿为妻。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在湖州任上遭谤,罢官,并被缉拿,“余得罪于吴兴,亲戚故人皆惊散,独两王子不去,送余出郊,曰:‘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王子立墓志铭》)灾祸突然降临,连苏轼也十分惊慌,许多亲戚朋友避之唯恐不及,王适兄弟两个却临危不惧,泰然自若,忠心不改,不仅给老师送行,予以安慰,还把家眷送到苏辙那里。

我们都有一个经验,坐火车路过某座城市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座城市自己最熟悉的亲朋好友。苏轼过临城,怎会不想起自己关系至密的学生和亲家呢?

除苏轼外,在河北地界,苏辙曾做过大名府推官,苏轼长子苏迈做过河间县令,三子苏过做过定州通判,苏家数人都和祖籍地河北有缘。古代中国是宗法社会,特别重视郡望和祖庭,讲究出身和来历。这也是不忘来处的根脉意识,那块祖居地或许压根儿就没有踏足过,但依然被视作精神故乡和心灵家园,魂牵梦萦,不可或忘。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轼临终前两个月写的诗,颓唐中有自嘲,更有看穿世事的诙谐超然。苏轼一生漂泊,四海为家,随遇而安,伟大而有趣的灵魂如空中的明月,朗照人世间。如果把苏轼也比作一棵老槐树,那么河北栾城是树根,四川眉山是树干,所行止之处则形成树冠,郁郁乎,洋洋乎,枝柯交错,槐龙交翠,老而弥坚,日久弥新,巍巍然挺立在中华大地上。

赵郡苏轼,眉山苏轼,中国苏轼。 (刘江滨)

责任编辑:张永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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