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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风|播种绿色

2022-12-16 06:55:51 来源:河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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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仲元(资料图)

□蒲素平

种树者,在风沙中的塞罕坝

弯下腰,借身为树

以身体里的钙,来完成

内心对理想的渴望

——《你是一棵树》

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过一个人,一个种树者,一个为塞罕坝机械造林修理机械的人。此刻,这个人就坐在我的对面,高挑、清瘦、矍铄。他笑着说:“我的耳朵有点背,那我就讲吧。”

他让我见识到了八十三岁高龄的人可以思路如此清晰,逻辑如此缜密,激情如此澎湃,随口讲出大段流利的俄语、英语,令我惊诧不已。

一时,我被老人家的故事深深打动了,又似乎有点恍惚。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对,他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提起塞罕坝,眼里就发光的人,一个开朗而稀缺的理想主义者。

塞罕坝机械林场一角 蒲素平摄

一 种树的技术能手

我递给任仲元一瓶水,任老接过,随手放在茶几上。他从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日记本。

“这是习总书记对塞罕坝作出重要指示的时候,我手记的。说实话,真没想到啊,我们在塞罕坝种树能够得到总书记的重要指示。总书记用了‘感人至深’,这么重的词,作为塞罕坝人,在塞罕坝的这辈子,值了!”

一瞬间,任仲元的眼眶有点湿润。

任仲元是塞罕坝“林一代”中的技术能手。说到怎么到的塞罕坝种树,任仲元说,他是河北工学院机械制造专业毕业的,毕业后在承德技工学校当老师,塞罕坝机械林场需要一个车工,从承德调人,那时候坝上太苦了,调了几个,结果一个人也没去,于是1963年5月又调他来,他就来了。

报到那天,任仲元坐着大卡车从承德一路颠簸到了河北省最北部、地处内蒙古高原浑善达克沙地南缘的塞罕坝机械林场时,已错过了午饭时间,伙房大师傅特意做了碗面条,对他说:“小伙子,头一天来吃好点儿,以后再想吃白面就得等过年了。”

任仲元抱着一腔热情而来,看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种树与自己的专业也不符,心里禁不住一凉。那时林场职工的士气和他的心一样低沉——头两年栽下的一千亩树苗,成活率不足百分之八,人们都在传说“再栽不活树,林场可能要下马了”。

刚开始种树,厂里让任仲元跟着农民工一块儿干活儿。

从一开始,任仲元就显示出一个知识分子的细心。他不像别人那样为干活而干活,每天在机器后面弯着腰,还常常趴在地上仔细观察植苗机植苗情况,琢磨树苗成活率低的原因到底是啥?

他观察投苗员投的苗质量没问题,那是什么地方出的问题?研究之后他得出的结论是,植苗机有问题,从苏联进口的植苗机“水土不服”。

林场建场之初,从苏联引进了十台植苗机,作为机械造林的主要工具。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些植苗机有问题。

植苗机有问题?这可是个天大的事。任仲元一时不敢把想法说出口,他需要在实践中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想法。

他发现明明投苗员投放的苗没问题,但种植时,不是有的埋浅了,根露着,就是苗儿埋太深,歪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反复寻找规律,发现在平地上的时候,种下的树都没问题;问题出现在起伏的丘陵地形上——坝上看起来好像是一马平川,实际上高原丘陵,起伏很大;植苗机是按照平坦地形设计的行走轮、开口器、震压轮、牵引点等,一旦遇到坝上这种起伏的地形,就水土不服了。

如何才能让植苗机适应坝上的地形?

直到八月份的时候,任仲元终于研究出了办法。他找到厂长说,这个植苗机不适合咱们这儿的地形,得改造。

“有把握吗?”厂长问。

应该有个六七成吧,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年轻的任仲元不敢把话说满。

“厂长,你看能不能先改三台,试试看?”任仲元心里想的是,一台拖拉机带三台植苗机,正好组成一组,改好一组与另外两组对比看看。

厂长犹豫了一下,牙一咬,手一挥:“要改就全部改”。

压力和动力一起来。

整个冬天,任仲元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工作,专心致志设计植苗机革新方案。冬天的塞罕坝,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白毛风一刮就是几天几夜,好像要把石头冻裂。和他一起干活的工人都戴着皮帽子、皮手套,他啥也没有。他是技术人员,没有工人的劳保,却依然每天穿着小棉袄,戴着薄手套,领着几个工人干。

来年开始造林前,植苗机改造完成。任仲元找了起伏不平的丘陵试验,不管上坡、下坡还是平地,质量均符合要求。

“扑通”一声,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荡起的灰尘飞起老高。任仲元说,当时那个心情啊,别提多高兴了,一个人蹦得好高。

在接下来的种植中,过去三四天的工作量,现在俩小时就高质量完成了。过去一亩地投苗六百六十六棵,现在减少到三百三十三棵——减少投苗一半,还省去了日后的间苗工作。几千亩地,这样节省下来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那时树苗珍贵,一个苗儿一毛来钱,有一年林场到东北去买树种,一袋种子花了六千块钱,六千元可以买一辆解放牌汽车啊。

由于植苗质量高,树苗间距大,苗子之间互不抢肥、不抢光,树苗成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六。两米的间距,拖拉机可以直接开进去工作,效率提高的同时,工人劳动强度也大大降低。

大伙儿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干劲也高了。再加上育苗技术逐步提高,由每年春季造林发展到春秋两季造林,多时每天造林超过两千亩,机械造林的大幕就这样轰轰烈烈拉开了。任仲元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这辈子就守在塞罕坝了!一定要让塞罕坝绿起来。

任仲元说:“我突然有了天降大任于我的感觉,这种感觉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我,鼓励着我”。

二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刚开始任仲元自己也不理解,为啥要让他来机械林场?自己一个学机械制造专业的,又不懂造林。任仲元说:“后来我知道了,这里有的是我干的活,多得干不过来。”

人工造林的时候,工人冬天没法干,基本上就放假了。任仲元没法休息,得修理、保养机械。林场工作中常需要搬运重物,如东方红拖拉机的发动机就有一吨多重,搬运时要八个人抬,一边四个人。任仲元一米八的大个子,每次都压得肩膀那个疼啊,他就寻思:为啥不设计一台吊车?

说干就干。没有办公室,甚至没有办公桌,任仲元就找来一块包机器的三合板,往床上一铺,趴在床上画设计图。画好图,他又去找施工材料,就这样自行设计制造出一台五吨吊车,用手一摁,重物“啪”就吊了起来,非常好使,一下子就解决一大问题。

我们常说创新,什么是创新?简单说,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就是创新。创新是进步的法宝。任仲元设计制造的吊车,毫无疑问解决了工作上的难题,节省了大量人力,又让安全得到保障,减轻了劳动强度。

那时候的林场,苏联机器好使是好使,一旦坏了,没有配件,这是一件挺麻烦的事。得想办法修好,想什么办法?自己动手加工零部件。但这谈何容易啊。

一次,任仲元在外出差期间,机器齿轮坏了,技术人员画了齿轮图,到承德齿轮厂去做。人家看了看图说:“按这图,我们做不出来。”

等任仲元一回来,科长立即拿着图纸找到他:“老任,齿轮坏了,去齿轮厂说做不了,你看看。”任仲元一看图,笑了:“科长啊,我要是齿轮厂的工程师,也接不了这活儿。为啥?咱这不是常规齿轮,是变位齿轮,变位齿轮的计算和设计跟常规齿轮尺寸不一样。”

时间不等人,铺开纸,任仲元重新计算、画图,光白纸就用了一大摞。李科长笑着说,这么麻烦啊?

“可不,要做出合格的齿轮,就得这么麻烦。”任仲元一边说,一边标注图上工具栏的数据。

新设计图拿到齿轮厂,工程师一看说:“这行,这我们能做出来。”

一年冬天的深夜一点多钟,啪啪啪,任仲元的房门被人用力敲响。

睡梦中任仲元吓了一跳,大声问:“谁?”外边一报名,原来是塞罕坝机械林场下属的纤维板厂的书记和厂长。

任仲元赶快起来开门,书记和厂长一进屋也没客套一句,直接说,“老任你赶快穿棉袄跟我们走,厂里设备出事了。”

一看这情况,准是大事,任仲元跟妻子说:“单位有事,我得去一趟。”

书记和厂长的吉普车早候在外边了。

锅炉坏了,厂子被迫停产了。

锅炉一坏,到处都是水,塞罕坝的冬天太冷啊,厂里所有的设备过不了多久就会全部冻坏。

运煤的传动轴折了四五根,摆在那儿一片。几位工程师研究半天,没辙了,领导只好去请任仲元,那时任仲元并不是纤维板厂的人。

工程师们说他们车的传动轴质量不行,“任工你来车吧。”任仲元没有急于动手,而是仔细检查了一番设备,然后说道:“我车也一样折,这是设计问题。”

连夜重新画图。

图画好了,可没有材料。天一亮,任仲元骑着他的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到围场机械厂找材料。他一进门就自报家门:“我是林场纤维板厂的任仲元,有急事,请救个急,我需要啥啥材料,务必帮个忙,钱回头给。”人家一看,这么急,立马就打开仓库让他自己挑。

左挑右选,材料凑齐。

回到厂子又怕别人做废了,任仲元挽起袖子自个儿在车床干起来。材料就这一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到吃饭点了,厂长亲自把饭给任仲元端到车间里。任仲元说:“我不吃,我必须跟时间赛跑,没有时间吃喝拉撒啊。”到傍晚五点来钟的时候,弄好了。十来个小时的折腾,那天晚上如果再做不好的话,厂里的设备就完了,就报销了。

工人安装好后,任仲元才吃饭,一边吃,一边看锅炉运转情况,一切正常。

事后,厂长说,机械林场幸亏有任仲元,当时要不找任仲元,或者他不在的话,就耽误大事了,厂子重要资产就要报废了。是任仲元在关键时刻,用自己的专业技术救了厂子一把。

三 用科技守护绿色奇迹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这话有道理。

一天吃中午饭时,任仲元被喊到厂长办公室。厂长说:“经总厂党委决定,把你调纤维板厂,下午报到。”

下午,任仲元就骑着他的破自行车报到去了。一进厂门,不对啊,过去挺热闹的厂子,此刻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进了厂长室一看,好家伙,厂长室里坐着书记、厂长和其他两位厂领导。

一见任仲元,书记站起来就说,哎呀呀,就等你来呢,来来来,喝水、喝水。书记拿着暖瓶倒了一杯水,递给任仲元。

“厂里怎么没干活,这么安静?”任仲元忍不住问。

“就等你来了,消片机出故障了。”

“那走吧,看看去。”水也没喝一口,几位领导领着任仲元到生产线的第一台机器前,消片机成了一堆铁片。

“老任你看,能不能修?”厂长一脸期待。

面对眼前一堆烂铁片子,任仲元摇了摇头,“赶快买吧。”

“可是,打电话哪儿也没有卖的,原厂也没有所需的配件,就得靠咱自己了。”厂长无奈地说。

任仲元看了看说明书和图纸,灵感来了:“厂长啊,这消片机的技术要求和性能我看懂了,修是不能修了,要不咱重新做一台?”

这次轮到厂长惊讶了,惊讶归惊讶,大家领教过任仲元的厉害。

“那就做一台!”

任仲元开始画图,设计工艺。第四天,生产线又轰隆隆开动起来。

任仲元对我说:“工作都是工人干的,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我一个人干不了,绝对干不了,成绩不是我一个人的呀。这我得跟你说清楚。”

我端详着眼前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一脸真诚,一脸阳光。任仲元的背后有扇窗,透过窗户,外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无边无际。

调到了纤维板厂,成了厂里的工程师,任仲元说,“我不再是客人,咱得拿出主人翁的精神来。车间的所有地方,锅炉房、管道等,我按图纸查了个遍。”有一次发现,厂里自动生产线存在安全隐患。工人站在操作台前工作,很安全,但是之后的处理阶段,四五个工人在机器边干活,脚紧挨链轮,这么干活太危险了!听工人说,前段时间已经有人因此受过伤了。

“为什么不改?!”任仲元的火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原来,安装公司安装的时候,把图纸丢了,几个电动机不知怎么接线,本来是自动的,现在得人工干……陪着他的徐工说,大家谁也没办法。

决不能再次出事故。任仲元立即自己给自己领了任务——要把安全生产隐患解决掉!

“可说实话啊,”任仲元说,“我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这超出了我的专业范围,可没超出我的知识范围,我自学过数理逻辑,有工业企业自动化知识……”任仲元从反推入手,一步一步反推让设计思路逐渐清晰起来。然后,他先画出每个电机的运动真值表,再列出逻辑图、接线原理图,等于重新画出了丢失的安装图纸。

当找来电工,并请电工照着任仲元画的接线原理图重新接线,谁也没想到,电工鼻子一哼,说:“任工,你是机械制造专业的,又不是自动化专业的工程师,你画的这玩意儿行吗?”

电工不给接,任仲元没急,他跟电工商量说:“你试试,应该行……”

在任仲元一再劝说下,电工接了线路,一试验挺好,生产线运行正常。

任仲元的图纸就成了“正式图纸”,留存了下来。后来上海厂家的总工程师来回访,看到任仲元画的图,评价说:“你们厂有任工程师,这条生产线没问题了。”

此刻,八十高龄的任仲元,拉着我的手说:“我跟你说,在我画出这个接线图以前,我在心里祈祷,老天爷啊,可千万别再出事儿。最后弄好了,成功了,我比任何人都高兴,我排除了重大安全隐患!”老人家两眼放光,自己给自己点着头。那种满足感和敬业精神,令我眼睛突然一热。

责任编辑:高小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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