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炜，1956年生于山东龙口，当代著名作家，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张炜是一位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情怀的作家。他的文字深沉、细腻，立足于理想中的乡土与传统的道德立场，充满着人文关怀与哲思。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远河远山》《柏慧》《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半岛哈里哈气》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论《精神的背景》《当代文学的精神走向》《午夜来獾》等。2011年，张炜凭借长篇小说《你在高原》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张 炜
《独药师》这本书开始动议其实很早，有近20年的时间。但是因为《你在高原》的体量很大，所以没有时间写。其实有的时候宁可写一部450万字的《你在高原》，也不愿意写只有30万字的《独药师》，因为它特别难写。我们翻一下传统的文学著作，有哪本书写养生呢？很少！当然武侠小说可以写，网络小说也可以写，但纯文学写作需要语言的条件、思想的条件和适当的精神准备，整个人的状态把握起来非常困难。所以不是我不想写，而是因为创作这部小说的确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大概在30多年以前，我在胶东半岛接触了《独药师》当中的一些资料。其一就是辛亥革命，只有研究过辛亥革命历史的人，才知道有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叫徐镜心。大家说“南黄北徐”，“黄”指的是黄兴，而“徐”就是徐镜心，但对于他大家了解的比较少。其二就是怀麟医院。基督教在北方登陆最早的地点，就是烟台地区的蓬莱和龙口，龙口有很大的教会、教堂，还有新学、西医院。这所医院就叫怀麟医院，整整比北京的协和医院早了20年。协和医院最早建于1921年，是当年洛克菲勒基金会在亚洲创办的最大的一所现代医院。而怀麟医院，如果不查专门的资料一点儿都不会知道。
书中的人物徐竟就是以徐镜心为人物原型的。我写作的时候，非常愿意把一些原型人物谐音化，或者保留几个原字，这样就使想象有了根底。书中的徐竟如此，麒麟医院也如此。我始终认为，即使虚构也需要根底，所以书中所有的主要人物几乎都有原型。比如主张改良和教化的王保鹤，原型叫王叔鹤，他也是同盟会的一位老人；书中的美国女子艾琳，原型叫艾达，也是现实中真实的人，后来曾到协和医院工作；伊普特院长同样也实有其人。
我回顾了一下自己所有的虚构作品，可能这一部最贴近历史的原貌和现实。我也有一点小小的私心，老家烟台龙口这个地方，对中国的新文化、对中国革命的贡献是很大的。山东大学，是中国北方重要的一所大学，它的起源跟我书里说的那个教会有关系，当年的留学生都是从那里到青岛，再中转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出去留学。这片土地也是辛亥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摇篮之一。当年同盟会的北方支部就设在烟台，主要活动地就在龙口。
我当年看资料的时候，徐镜心这个人物曾让我敬佩而又不解。他活了40岁就被杀害了，他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到了革命中，随时可以为革命事业而献身，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是这样一个一心革命的徐镜心，竟然还写了一本养生的书，名字叫《长生指要》。无疑，他非常关心自己的身体，但是他最关心的身体，却随时准备献给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这的确值得人们敬佩和深思。这样的人物也深深打动了我。
再来说说养生。养生在中国，特别是在胶东半岛地区，可以看做是一个大本营。据我了解，清末民初的时候，大概在胶东半岛一带，每一座城市和村庄里都有专注修炼长生术的人。历史的文脉留存在今天，有的时候是以变形的方式呈现的。现在胶东半岛地区没有人炼丹了，但是还有这种文化存在。正如鲁文化把齐文化覆盖了、淹没了，养生文化也常常是活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有的时候是一个隐脉，割断它很难很难。当然，这种东西要表达出来就更加困难了，要么是写不出来，要么是只写一个皮毛，要想写清楚、写准确，写得一般人可以用感性和理性来把握的话，那就更难了。所以这部书我迟迟没有动笔，而是放到今天才写出来，是有原因的。
书的开头有一个“楔子”，其中说“我”在档案馆干了四年零七个月，穿蓝色的长衫，每天吸着一百年前的尘埃，这些都是真实的。我曾长期从事档案资料编研工作，但是我所接触到的档案里没有一个和书中完全一样的原件，也没有那个箱子，涉及辛亥革命和养生的东西是有的，不过创作的体验主要来自于我最近这30多年在胶东半岛的一些生活。我听到的这方面的内容也极多。关于革命、爱情、教会、医院、学校，这些大的框架是真实的，个别的细节需要虚构。实际上往实里写，写得越实越有虚构感，越有象征意义，满脑子都是虚构，有时候可能会走向反面。很多人说这部小说写得非常神秘，其实在我看来一点儿都不神秘，养生和革命都是胶东的现实。海明威曾说过，真正的神秘主义不应当与创作上的无能混淆起来，无能的人在不该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其实他所需要的只是弄虚作假，为的是掩盖知识的贫乏，或者掩盖他没有能力叙述清楚。现在好多人不愿意看小说，就是作家过分地把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了很多神秘来。我倒是认为，作家有时候应该把神秘的东西，尽可能写得实一点、具体一点、好理解一点。无论是从经验出发，还是对于现实的把握，都要尽可能写实。这样弥散出来的神秘力量，有的时候反而会更强。
至于未来的写作计划，我个人给自己定的规矩，就是一部长篇小说在心里至少要埋藏15年，就像酿酒一样，年头短了不醇厚。我心里还有新作品的种子，等待它们慢慢萌发。
（《独药师》，张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本文根据该书发布会张炜发言整理，题目为编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