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我们都是土地的孩子。”人和土地的关系，再没有比这句话更贴切的了。
这句话的出处和作者，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却牢牢地记住了其中简单而深刻的哲理。不论谁，往上数三代，百分之九十九，家里准会有种庄稼的人。所以，中国人对于土地，总是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归属感。双脚站在土地上，那种实实在在的滋味，平时是感觉不出来的，只有当自己乘坐的飞机降落时，轮子擦着跑道的那一瞬间，体会才最深刻。难怪每次到居住在高层建筑物里的朋友家串门，望着窗外的蓝天，站在阳台上往下俯视，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如果给我一份选择的权利，高层建筑和普通楼房，我宁肯更接近地面一点。我在北京城里，居住的年头儿也不短了，对那些走来走去的大小胡同，越来越习惯。尽管有的大杂院，条件可说是十分糟糕。但是，到了春天，院里该绿的全绿了，该开花的全开了；到了秋天，该结果的全结了，该落叶的全落了。一年四季，在你眼前的土地上，实打实地上演着你可以把握得住的变化着的一切，使你觉得内心有一份充实。
这样多好！别人是否这样看，我不敢说，反正，我觉得好。
春天，从胡同里走过，那一阵阵槐花的香味，飘出墙外。秋天，红彤彤的磨盘柿，在小院里沉甸甸地挂着，并不因为这院里住的多是些平民百姓，而不好意思长出院墙。那一粒粒脆枣，那一个个红柿子，绝对不怕张扬，争抢着映入过路人的眼帘。这时候，我就很羡慕居住在小院里有块空地的人家。
终于，三次换房，从三楼而二楼，从二楼而一楼，而且，有了一处面积不大的小院。虽然，位于楼房的北面，大部分时间被遮住了阳光，然而，那是一个当真的小院，四周有矮墙围着，其中有一块可以种些什么菜和豆，长些什么花和草的土地。刚刚搬去后不久，我就从集市上一位老乡手里，买了两棵石榴栽上了。说是一种甜石榴，每个能结得碗那么大。“放心吧，两年开花，三年吊果，绝不怕肥，只管小心地侍弄着，准保不会失望。”过了一年的春天，由于我们采取了防寒措施，那两棵石榴未被冻死，活了过来。于是又买来几株据说很不错的玫瑰香葡萄插在土中。
我之所以热衷于葡萄和石榴，当然是因为不需要太复杂的栽培技术。所谓园艺，是一门艺术。我何尝不想在小院里，有一丛湘妃翠竹，有几窝攀枝藤萝，枝叶掩映，一年四季，绿意盎然。要是再有一兜西府海棠，到花开季节，引来飞舞的蜜蜂蝴蝶，那必定是赏心悦目的。但我一位有着坐北朝南小院的邻居奉劝我，阁下这院子太背阴了，什么都长不好的。别瞎费力气，别指望，别想得那么美好吧。
石榴虽然活了，但总是很孱弱。葡萄拉蔓了，也上了架，始终恹恹地没有生气。按懂行的人指点，枝也剪了，肥也施了，虫药也喷了，杂草也除了，根部的砖头瓦块也捡走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也过去了，真让人失望，石榴非但没挂果，连花也不开一朵，葡萄结过几嘟噜，酸得连尝一尝的勇气也没有。
当我埋头在小院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时，靠墙根的水泥房基处，从缝隙里冒出来一株泡桐枝苗。后来，才明白，这是盖房子打地基时被砍伐了的大树，根部未刨掉又萌生出的新枝。也就一年工夫，蹿出一人来高。有人说，你要不弄掉的话，有这么一个抢嘴的家伙，你浇多少水，喂多少肥，全等于让它独吞了。当时，我好像未加什么考虑，二话没说，拿起铁锹，就把它齐根铲断了。
一棵青枝绿叶的泡桐，就这样倒下来了。做这件事情的过程中，心里涌上来奇怪的，甚至是忿忿然的感情。因为未经我的许可，竟然在我的小院里长出来，而且长得比我种植的葡萄、石榴还要好。后来我想，也许作为土地的孩子，因为对于土地的依恋，所以难免会产生对于土地的私有心理。这或许是人性的弱点，嫉妒心是一方面，在眼皮底下，全不买账地存在着，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则是另一方面。细想起来，自己有些过分了。上帝赐予的土地，本是众生共有的，谁都有生长的权利，干吗要横加干涉呢？即便这小院属于我，长出这棵泡桐，给我一片绿，又有什么不好呢？
小院依旧，冬去春来，石榴剥掉裹着的冬装，已生出淡绿的叶芽，葡萄从土里刨出来，新的枝梗也开始延展，透露出一丝春意。似乎是同时，墙脚处那被砍掉的梧桐，管我赞成不赞成，喜欢不喜欢，拇指粗细的枝条，笔直地拔地而起。
也许是我的偏见，我认为它那昂扬着的样子，是在向我挑战。我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动手，要把它折断。想不到，看起来那样柔嫩的枝条，竟是那么坚韧，从撕裂处洇出来的液汁，像剥破了毛细血管般一点一滴地流着。那情景把我惊吓住了。直到我连根扯断后很久很久，还往外冒出那清冽晶莹的液滴，涓滴不止，使我有些不安了。
我想，也许是泡桐树痛苦的眼泪吧。
有人建议，给葡萄、石榴埋一点儿维生素吧。还有人推荐，一种植物催长剂很灵验的，让我试一试。有人认为，土质不行，干脆换土吧。我都从善如流地照办了，并不见任何效果。直到那位拥有一座向阳小院的邻居，笑吟吟地告诉我，关键在于阳光。我悟了，难道要我拆房子让它们得到充足的日照么？那么泡桐呢？它甚至一丝阳光也照不到的，无论再三再四地摧折，就在我为葡萄、石榴换土施肥之际，一枝比先前更为茁壮的树苗，又挺拔无惧地，从墙根下长出来了。
我问邻居，它没有阳光，不也生机勃勃吗？
邻居反过来问我，那你知道，它的根部在泥土里扎得多么深吗？你对它无可奈何，不管你来硬的，来软的，绝对是在白费心机，哪怕你气得吐血，一个扎根于深深土地之中，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东西，它该长出来，也是压制不住的。
这就是世界。再大的小院，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谁也不可能例外。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说话间，我搬到这幢楼里来住，也快五年了。
葡萄总是那七八个残缺不全的叶子，结那么可怜巴巴酸掉牙的十来个果子，仅此而已。后来，也许它自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死了。石榴呢，还健在，长高了许多，不过胡乱分蘖，至今既不开花，那肯定更不会结果了。
倒是那棵泡桐，亭亭玉立，长成了树势，硕大的叶片，在夏日里，在微风中婆娑摇曳，也有它自己的一块绿荫。当我推开后窗，那怡悦的绿色和院外的树木连成一气，不也是一番别致风景吗？
我又想起邻居那段话，或许，身边的一切，就是阳光、土地、生命力构成的世界。而且，愈琢磨，愈有道理。
